“能否給老師也減減負，讓我們專心教書”
中小學教師課外負累重調(diào)查
編者按
近期，“中小學教師課外負累重”問題引發(fā)社會廣泛討論。在社交平臺上，不少自稱中小學教師的網(wǎng)友稱：除負責教學外，平時更多時間、精力都用來應對不屬于本職工作的任務，如學校公眾號更新、整理會議材料、各種App打卡等。
根據(jù)教育部發(fā)布的《2022年全國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全國共有義務教育階段(小學初中)學校20.16萬所，專任教師1065.46萬人，在校生1.59億人；普通高中1.50萬所，專任教師213.32萬人，在校生2713.87萬人。
中小學教師課外負累重是否已成普遍現(xiàn)象？有何危害？是什么導致了中小學教師課外負累重？又該如何依法解決這一問題？為此，記者進行了深入調(diào)查采訪。
□ 本報記者 孫天驕 張守坤
前不久，于桃決定從學校辭職。去年8月，于桃入職江蘇一所鄉(xiāng)鎮(zhèn)的公立小學，成為一年級語文教師和班主任，僅僅過去2個學期，她就感到“受不了了”。
“學校幾乎每周都會讓班主任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做一些表格，如統(tǒng)計學生戶籍、統(tǒng)計參保情況等，還有迎接檢查搞衛(wèi)生，甚至社區(qū)和保險公司、銀行的活都丟給老師做。對于年輕教師，學校還要求按時完成論文、課堂筆記、心得、硬筆字練習等，這占用了大量課外時間，也讓我很難有時間去提高教學能力�！庇谔艺f，課外負累之重，讓她感到十分焦慮，幾乎處于崩潰邊緣，最終，她選擇了辭職。
于桃的經(jīng)歷并非個例。來自北京、陜西、河南、安徽等地10位中小學教師近日接受《法治日報》記者采訪時均表示，在日常教學任務之外確實存在大量課外負累。有受訪教師無奈地說：“原本當老師只想教書育人，當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教書竟然成了占比最小的那個環(huán)節(jié)�！�
教學之外各種事務纏身
表格填不完材料寫不完
“我是教育學研究生畢業(yè)，從小就對當老師抱有很大的熱情。但是當了老師后才發(fā)現(xiàn)，一線教師真的特別辛苦。”在山東某公立小學擔任低年級語文老師的肖漫說，她每周上18節(jié)課，加上負責孩子們多個早讀、午餐、午練、課后延時等，工作日在校平均每天的工作時長超過10個小時。
但對她而言，上課教學反而是最輕松的，課外工作壓力更大，“不定時突擊檢查衛(wèi)生，不合格通報扣績效；上級領導視察、外單位參觀，忙接待、準備材料；市里活動配合宣傳；重要會議和活動，學校所有老師都要上陣……”
在社交平臺上，記者以“教師課外任務”等為關鍵詞進行檢索，發(fā)現(xiàn)像肖漫一樣吐槽課外負累重的中小學教師不勝枚舉。
陜西某中學初二班主任冰淼在成為一名老師之前，對教師行業(yè)的預期是：教書育人、工作氛圍簡單、有假期特別是寒暑假。然而，當了老師后她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和預期背道而馳——假期經(jīng)常被安排各種培訓；除教學任務外，學校還給老師安排了很多額外任務，包括各種公開課、賽教(指教師參加的各種與教育教學活動有關的比賽)、教案評選以及配合相關部門到學校開展宣傳等。
“這些工作都要求留痕，且與年底考評直接掛鉤，導致有填不完的表格、寫不完的材料�！北导殧�(shù)道，僅今年開學以來，其就組織所在班級學生參加過手抄報比賽、班級文化建設評比等，幾乎每天都要在家長群里發(fā)各種文件并收集反饋，如青少年科普知識競賽、青少年近視防控知識問答等�！罢n外事務量已經(jīng)遠超教學任務，真是太可怕了！”
“一節(jié)非學科類公開課，和教學內(nèi)容可以說毫無關系，就耗費了我一個半月精力，那段時間正常的課堂教學效果也變差了。”京津地區(qū)一名小學三年級班主任王莉說，為了參加區(qū)里舉辦的某項公開展演比賽，校領導直接告訴她“教學工作可以放一放，先把比賽搞好”�！肮馐枪_課的初稿，我就弄了不下10版，每天放學我都會被留下匯報進度，領導提出修改意見，那段時間我的精神壓力特別大。”
“初稿完成后，就是制作課件，前前后后又修改了5遍。課件弄好后，就要組織學生排練，臺詞、動作、小道具制作、PPT放映、外景視頻錄制……好不容易表演完了，領導又讓我寫一篇心得體會和大家交流，做一期相關公眾號，這事才塵埃落定�！蓖趵驘o奈說道，這種與教學無關的公開課，每學期都會有兩三節(jié)，再加上填不完的表格、應付不完的檢查，重心已經(jīng)越來越偏向非教學任務，“能否給老師也減減負，讓我們專心教書”？
不堪壓力導致身心俱疲
很多老師哭過甚至辭職
“每天有4節(jié)到6節(jié)課，備課壓力很大，上完課還有課后延時服務，要比其他人在學校多待兩三個小時才能回家�！崩钶媸呛颖蹦承W五年級班主任，也是兩個班的語文和道法老師。讓她無奈的是，除教學任務，她還要承擔檢查學生宿舍、引導學生食堂有序打飯，參與文明班級評比、文明校園建設、防災減災、文明城市創(chuàng)建等活動，“我和同事們還上街去撿過煙頭、打掃衛(wèi)生”。
“每天又累又睡不著，身體很乏，可一閉眼又想著第二天該怎么上課，兩個班教學進度怎么安排，想著想著，思維又跳躍到怎么應付各種督查檢查上去了。不知道說什么了，真的太累了�！崩钶嬲f。
繁重的課外任務，讓不少中小學教師直呼“身心俱�！薄�
“感覺教書完全變成了老師的副業(yè)，無窮無盡的瑣事填滿了老師的工作生活，形式主義甚至讓教學都變得不再純粹務實。”于桃說，“本來班主任工作就很繁重了，課時量也很大，我教語文的同時學校還安排我教勞動、書法、道法，身體、情緒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問題。”
壓力有時還來自一些家長。讓于桃印象深刻是，一次放學，一名學生被其媽媽接走了，來接孩子的爸爸不知情，以老師弄丟了孩子為由，大聲辱罵了于桃很久。而她就此事向校方反映時，只換來一句，“下次把孩子看好”。
冰淼告訴記者，各種繁雜事務堆積下，她及身邊不少同事都不堪重負，辦公室里十幾名老師基本因壓力大而哭過，學校近幾年有多位青年教師因忍受不了課外負累重而選擇辭職。
“現(xiàn)在非常不快樂。”入職5年多，現(xiàn)任河南某小學主科教師兼班主任的莫默告訴記者，其最初在鄉(xiāng)鎮(zhèn)小學教書時感覺工作非�？鞓�，基本只專注于教學本身，但幾年前調(diào)到市區(qū)學校工作后，她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了，老師在教學之外竟然還要應對那么多課外事務”。
“形式主義嚴重，各種活動、常規(guī)檢查要求多，遇到領導檢查，還會影響到正常上課，要帶著學生去打掃衛(wèi)生。這些情況和我的初衷完全背離，有段時間我回到家經(jīng)常崩潰大哭�！蹦f，怎么才能屏蔽那些校外的任務，讓老師安心上課呢？
承擔職責任務愈發(fā)寬泛
降低職業(yè)認同感幸福感
在多位業(yè)內(nèi)專家看來，中小學教師課外負累過重問題其實早有端倪，教育界、學術界近年來一直在關注和呼吁，但始終沒有得到根本改善，值得深思。
北京外國語大學法學院教授、中外教育法研究中心主任姚金菊說，根據(jù)對我國河南、山東、廣東、湖南等31省中小學教師的工作情況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中小學教師每周實際工作時間平均為54.5小時，遠超勞動法“平均每周工作時間不超過四十四小時”的規(guī)定。而工作總時長中有約四分之三的時間被非教學任務占據(jù)。開會、填寫各類報表、家校溝通、迎檢工作、社會性事務、學校管理、各類App打卡等非教學任務大量占用教師工作時間和精力。
“這一現(xiàn)象與長久以來教育所承載的功能越來越多息息相關，課外負累過重不僅導致教師投入備課和教學的時間和精力銳減，教師教學質(zhì)量下降，學校教學秩序混亂，而且降低職業(yè)認同感和幸福感，阻礙教師發(fā)展，甚至可能導致個別教師采取極端行為，產(chǎn)生不良社會影響�！币鹁照f。
首都師范大學教育學院教育政策法律與研究院副院長蔡海龍認為，這一現(xiàn)象實際上反映了對教師的使用管理與其本身專業(yè)人員身份之間存在不匹配。現(xiàn)行教師法將教師的身份規(guī)定為“履行教育教學職責的專業(yè)人員”，而在實踐中，隨著人們對教育的期待越來越高、越來越多，學校和教師被要求承擔越來越寬泛的職責任務。特別是那些明顯與教育教學無關的攤派任務，因其與教師作為專業(yè)人員身份之間存在巨大落差，很容易讓教師產(chǎn)生“課外負累過重”的感覺。
姚金菊指出，當下教師的負擔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與課業(yè)完全無關的行政任務，二是與課業(yè)相關的特殊任務，二者應區(qū)分而論。
“與課業(yè)完全無關的行政任務包括迎檢工作、流于形式的教研活動、培訓活動等，大部分此類任務并非出于教書育人和教師發(fā)展的目的，而是來自上級的硬性要求，多流于形式主義。”姚金菊說，針對此類任務，應嚴格落實“減負清單”，明確哪些工作是需要校長做的、哪些是需要班主任做的、哪些是需要專任教師做的、哪些是需要學校職員做的，以及哪些是需要拒于校門之外的。
而與課業(yè)相關的特殊任務包括實驗課程反復錄制、大量時間和精力用于教案評選等。嚴格意義上，此類任務可以歸為教育教學輔助任務，任務中蘊含著教育行政部門和學校對教師教育教學工作的評價和要求，教師付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可以提高其教學水平，從而提高教學質(zhì)量。應正視此類任務，發(fā)揮正向功能，在任務過程中不斷反思完善，提升自己的教育教學水平和能力。
呼吁為中小學教師減負
杜絕非教學指令性任務
“身為一名高三班主任，在最關鍵的時候，每天考慮的不是如何幫助學生提高學習成績，而是要想著怎么完成學校布置的各種課外任務，這叫什么事兒！”談到課外負累，安徽省某中學高三教師曲平就氣不打一處來。
“除了正常的教學任務外，各種宣傳活動、各種軟件注冊、各種表格填寫，都需要老師配合、參與乃至準備課件。一些與教學無關的填報工作，老師要和家長聯(lián)系溝通，有些孩子父母在外打工，家里就爺爺奶奶，不會填，老師還要指導，搞得大家都很煩�！鼻奖г沟溃斑@樣老師們怎么做好本職工作？簡直本末倒置了�！�
在受訪的所有中小學教師中，北京某中學英語教師洛溪是唯一表示“雖然學校安排了一些課外任務，但能夠理解和接受”的。
“我們學校有專門的媒體辦公室，不用做教學任務，學校的會議材料、公眾號文章都由他們負責�！甭逑f，學校人員架構(gòu)完善、分工明確、領導有擔當，為一線教師分擔了不少課外壓力，但總有一些任務是避不過的。“最開始，我也有過壓力大整宿睡不著的情況，做老師嘛，自我調(diào)節(jié)，慢慢進步吧�！�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國家已關注到中小學教師減負的問題。2019年，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聯(lián)合發(fā)布《關于減輕中小學教師負擔進一步營造教育教學良好環(huán)境的若干意見》，將中小學教師減負改革納入整治形式主義專項工作，對影響教師教育教學的督查檢查評比考核事項進行集中清理，并要求省級黨委和政府列出具體“減負清單”，減少教師非教學任務。
2022年，國務院教育督導委員會辦公室發(fā)布《關于禁止向?qū)W校攤派與教育教學無關的“漲粉”“評比”“推銷”等指令性任務的通知》，以遏制形式主義向?qū)W校轉(zhuǎn)移趨勢。多地還出臺了教師減負清單等措施。
但減負并非一朝一夕能夠?qū)崿F(xiàn)。今年3月發(fā)布的全國“雙減”成效調(diào)查報告顯示，60.3%的受訪教師認為課后服務工作量加大，70.9%的受訪教師呼吁減輕非教學負擔。
有5年小學班主任工作經(jīng)歷的莫默直言：相關措施出臺后，一些學校只是“做做樣子”，各種會議研討、動員、無意義的創(chuàng)新教學方式仍紛至沓來，還要各種拍照留痕說明，負擔一點沒有減輕。
面對網(wǎng)上討論，一名中學教師在社交平臺上如是寫道：“老師什么時候才能專注教書育人？”
(文中受訪教師均為化名)
來源：法治日報
責任編輯：王雨蜻
